— 夭白 —

我不和任何人说起的你



“快要到新年了。”郑姐终于开口,打破了沉默的气氛。

小何懒懒地接口:“要我说也不必过什么年了,又有什么意思呢,我们被永远停在了这一年。”他才八十一岁,还有两百多年的岁月可活,但已经熄灭了努力的斗志,我总避免与他交谈,他的锐利令我难受。

黎叔笑眯眯的,他一直是个乐观的中年人:“不管怎么说,年也是要过的呀,我们还剩下上百年的功夫去享受安逸的生活,直到我们自然死去。”小何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,黎叔没有看见,“再说了,徐安和陈乔小两口还要驶向新行星的,我们就当给他们送别了,是不是小乔?”

在这时接话好像是富人对乞丐炫富,但我不得不接:“哎,当下的夜晚,让我们一起享受欢乐。”

安也端起了酒杯,她的笑容依然动人,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夹杂着一点难言的悲伤,我自然地搂过她,用吻封住了她的一点轻叹。

尴尬的聚会终于因这吻活泛了起来,我和安的恋情是由他们这一群人看着生长起来的,我们的幸福也为他们带来了由衷的快乐,各怀心事的酒杯终于碰在一起,完成一个真诚的祝福。

我很不好受。

 

 



“又到新的一年啦!”郑姐的声音总是充满着令人心安的力量。

“是啊,说起来,这是我们到达这里之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吧!”年轻的小何激动地说,“意义非凡呐同志们!”

“哎哟,我到现在还没习惯这儿的重力。”黎叔苦着个脸,“幸亏咱们在航行里是睡过去的,不然我可受不了。”

郑姐挤挤眼睛:“那还得感谢我们的飞行员,来,祝飞行员!。”

“祝飞行员!”

“祝飞行员!”

此时,太阳系已在爆炸中荡然无存,只有早已抵达的光线维持着这个星系平和的假象。

 在“阿夏计划”正式启动的第二十年,我和安登上了迁徙飞船二号。迁徙飞船上储存着地球上所有人的数据,这些数据是从夸克尺度上对人类的状态进行复制得到的,意味着每个人的性情、记忆都可以得到保留,单是这项工程就花费了近十八年的时间,一百八十万台机器日夜以继的劳作。同时联合政府也对地表的动植物及土壤数据巨细无遗地进行了记录,保证足以将整个地球大致复制下来。最后,这些信息被压缩存储在了这些小城市般的迁徙飞船上,一个飞船就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的体积。在“阿夏计划”中,六艘迁徙飞船将轮流发射,与护卫舰队一同朝宜居行星飞去。

这是其后要对新民众保密的部分。

作为替代,联合政府应该这么对新民众们说:太阳开始坍缩,也就是太阳系走向毁灭的三百年前,人类启动了移民计划,所有人都被轮流送往太空,向另一颗宜居行星进发,到达新行星的我们,将在新的土地上重建人类文明。

然而事实上,即使人类的科技文明已经发展到较高的水准,但太阳系中适宜利用的资源是有限的,没有足够的原料支撑数十亿人口全部得到安全的转移。因此,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目前的文明现状,同时减少不必要的浪费,联合政府决定启动“阿夏计划”,收集数据,将人类文明的压缩复制品送往另一颗恒星稳定的宜居行星,然后就地分析收集合适的原料,将一切文明的产物在陌生的土壤上重建,基于基本单位进行操作来保证完美的复刻。

即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在,对生命体的复刻也是十分挑战伦理的行为,因此旧有地球上的住民们拥有获知真相的权利,并且通过民主的方式通过了“阿夏计划”,但出于对新生复刻文明的稳定性考虑,联合政府决定向复刻出来的新民众们隐瞒他们的身世,使他们相信所有人都是通过迁徙抵达了新星。

唯一特殊的,就是像我和安这样负责执行太空迁徙任务的宇航员,我们可以作为少数获知真相的人,真实地迁徙到新星,然后开始我们的新生活。我和安为此非常高兴,因为我俩都不喜欢复刻人这个主意,安喜欢管“阿夏计划”叫“传真计划”,在她解释了传真的意思之后,我认为这个比喻非常贴切。有时候她会躺在我身边,用手指卷我的头发:“感觉真奇妙,”她说,“我们会成为夹杂在复刻人群中的源头人,怀揣着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,假装一切正常。”她眨眨眼,我笑着亲吻她的鼻尖。

启程的第九年,安死了,死在吞没一切的宇宙中,她死前对我说:“乔,别忘了我。”

我一闭上眼就浮现出她的眼睛,那眼曾长久地凝望着我,凝望着我投以的深情,凝望着我眼中的她自己。她深褐色的眼瞳比宇宙的浩瀚还要博大,还要使人痴醉,连睫毛尖都闪耀着独特的魅力。时间从无穷远的远方而来,又向看不到尽头的远处流淌,无垠的宇宙向所有的方向延展,然而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安,我无法用语言描叙的姑娘。我越是尽力去描述,越明白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,越是多的词句,会使她的形象越是模糊难辨。她像被风吹散的沙子,渐渐地消逝了,怎样的努力都无可挽回。

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,终于明白我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。在这之前,我曾疑心这一切是个梦,梦醒来就会看到我的姑娘在床头嬉笑。之后我又渴望马上飞到新行星,搭建装置复刻出一个新的她,来填补我心中血淋淋的空洞,我知道保险起见,数据库里存有宇航员的数据备份。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可行的方案,本人去世后,只要征得亲属的同意就可以进行复刻,你同意吗,大副和蔼地问我。

经过最初疯狂的痛苦,我冷静了下来。安是独特的,独一无二的,只此一个的,用形容词去将她分类也是一种亵渎。我不能面对她的替代品,这将使我禁不住表相的诱惑,我会忘了她吗?我那害怕孤独的姑娘。而仅仅为了填补空虚,就要创造出一个无辜的替代品,这也让我无法接受,我更不能忍受她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毫无察觉、毫不疑问,这可怜的被精心编织的谎言蒙蔽的人造木偶,竟能被混淆作人吗。

我的思考是混乱的,行为是毫无逻辑的,但我的答案是坚定的,我回绝了大副。他有些诧异,此后他们不断地游说我,我们需要技术人员,只是在航行区间内需要复刻徐安,到了新的行星可以进行隔离,如果你这么不想见到她的话,他们这样说着,因为复刻人已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潮流,他们看不出安有什么理由值得特殊的。愤怒吞噬了我,我意识到“人”的定义已经完全的变了,或者说自从“阿夏计划”通过的一刻就改变了,忒修斯之船的争论得到了不容置疑的结论。我曾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点,然而安的离开让我明白过来,我从来不是可以容忍表相的欺骗的人,我也再不能将这些复刻人视为与我同等的人了,想到与他们共同生活就令我毛骨悚然。

我借着检查仪器的空隙,将休息仓内调整宇航员心理状态的装置重新编码,通过连续的运作,让他们全都忘记了我和安。接着,我又将数据库中有关我和安的资料偷偷调了出来,解码改编后压缩存入库中,这下,谁也不会打扰我的安了,安也不会再出现在任何赝品的梦境中。安让我不要忘记她,为此,我可以让所有人都忘了她。干完这些,我钻进了一艘拥有睡眠舱和循环系统的逃生舰,开始了我漫无目的的流浪。

很久之后,我观测到天空中一颗恒星坍缩毁灭,那就是太阳,那个曾经神圣永恒的主宰。

同时也意味着,再也没有人记得安曾来过,除了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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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6-25